第83章 行深似见·泉水沁泠

        黑夜之中,岑华色慌不择路,发足狂奔。

        再怎么柔若无骨的美人,抱着跑上一阵,终有重逾千钧的时候。况且运古色踹正丹田的那记”虎履剑“不是闹着玩的,是存了杀人的心思,若非硬从”箧“中挤出的第三股劲力已是强弩之末,这脚便能了结他。

        岑华色咬在嘴里的血早已温凉,猛往鼻咽里窜着锈水似的浊臭,但抱胡媚世一路逃命,错过扭头吐唾的最佳时机,就这么咽落腹中又恶心得要命,正不知如何区处,脚下忽一踉跄,青年单膝跪地,没敢松手摔了佳人,乘势转头,连同满口涎津吐个干净。

        几将女郎放倒的姿势,令两人贴得更近,岑华色本以为她会说几句”小心点“之类的体己话,不料胡媚色并未睁眼,轻拍他胸膛:“别停,快……快走!”便不说话,俏脸霎白、柳眉微蹙,似忍受着极大的苦楚。

        岑华色缓过气来,发现腰腹间一片湿濡,女郎以”血火封“封住的创口在奔行间再度迸裂,除了持续失血的危险,不免沿途留下血迹,引来追兵。

        (麻烦……该死!)

        伤疲交迸,岑华色也不禁评估起独自逃生的可行性。

        但胡媚世令青年割舍不下的,除了美貌和媚入骨髓的纤白娇躯,还有外人不知晓的、玉霄派的惊人身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座”养颐家“据他调查,本是始兴庄龙方太爷的物业,自破土动工起算,前后修了十年不止,总有能再雕琢处,仿佛永远做不完。庄门上”养颐家“三字牌匾乃太爷手书,园中有山有水,借自远方,景入园中,处处都能见巧思;若非龙方太爷沉迷方术,举庄酿成惨变,此际应是太爷养老的所在。

        龙方本家没落后,物业纷纷脱手,远避尘嚣的”养颐家“荒废了好些年,甚至不在待处置的清单上,玉霄派从何得知,又是怎么买下来的,着实耐人寻味。但迎仙观香火鼎盛,码头市集发展得沸沸汤汤,半数有玉霄派的份额,据说鹿、胡二姝在执夷城还有多处酒楼食肆,身家委实惊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师父得胡媚世青眼,说是”人财两得“半点也不夸张,胡二掌门出手就是这座广袤幽静的”养颐家“,哪怕被说什么屋藏什么的,岑华色也巴不得这等好事二度天降,狠砸自己一脑袋。

        但此际园邸的广袤,反成要命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带胡媚世逃离主屋,下意识避开火光,哪儿黑便往哪儿逃,只消出了曲廊交夹的范畴,代表是一路向外的,届时再逾墙不迟。

        偏生自主屋延伸的八条曲廊,宛若八条旋飞的海蜇触手,曲廊和曲廊间所夹之的景,白日里瞧来是花巧百出,夜里却难辨西东,勉强抱胡媚世再跑一阵,忽听水声潺潺,拂面之风又湿又凉,一颗心沉到了谷底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不好!

        偌大的庄园中,只一个方向是没有院墙的。

        那爿小小飞崖悬空凸出,对正另一片小小的峭壁飞瀑,激泉飔面,令人心旷神怡。相连的曲廊次第收窄,直出崖外,以一座仅容两人对坐的小亭作结,名曰”泠水亭“;亭中的石案石墩,是从做为亭基的整块青石雕出,案上镌有纵横十九道的棋盘,终年都是湿漉漉的,洗得青石分外温润,甚是可人。

        岑华色到过泠水亭一次,师父与胡二掌门对坐亭中,他只能在亭外伺候着,但对面泉瀑的水汽喷溅而来,他在阶下站没多久面发皆湿,遑论亭内?

        师父却赶在女郎纱衫浸透前,找借口让他退下,留一俏婢在远处厢房听传,欲在亭内做什么,简直不言可喻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曾幻想过无数次女郎肌透轻纱,在青石案上高高支起细直的腿儿,被师父肏得花枝乱颤;越想像不出她那冷漠高贵的脸蛋和嗓音,动情时是何等骚艳,越令青年兴奋不已,每回自渎总想着她射了一注又一注,恨不得掏空身子,全给了她。

        跑到泠水亭前形同无路,虽未量过崖深几许,料想也不会只有丈余高罢?

        仔细一想:只有此处无法由外部侵入,不曾发出火光或刀剑厮杀的声响,那是理所当然。

        岑华色懊恼不已,脚步慢下,胡媚世察觉有异,又轻推他胸膛道:“快……快走!”岑华色摇头道:“姐姐,前头没路啦,是泠水亭。你听见水声没有?”胡媚世把玉一般的小手搁他胸膛上,似欲抚平他的躁动不安,叹道:“那就没办法了。放我下来。“岑华色依言而为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身上仅裹了件乌氅,难掩胴体,露出氅布的雪肌便沾着鲜血依旧明艳无俦,倒不如说正是凄艳的血色,加倍烘托出女郎的曲线与雪肤。

        岑华色蓦地又冒出她在亭中欲死欲仙的旖旎幻想,心跳加速。

        胡媚世一手压紧创口,甚至没打算稍掩氅襟,任由绝美的赤裸娇躯尽入青年眼帘,另一只凉滑玉手抚他面颊,喃喃道:“你本该同我一块儿走的。我提醒了你三次,可惜你不听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岑华色被柔腻的肤触勾了魂去,总算清明未失,愕然回神:“……什么提醒?三……三次什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胡媚世眉眼倏凉,冷不防揪他襟领一转,嗤嗤几下破空声落,岑华色背门一阵激痛,已中数枚暗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啊!姐姐你————!”

        青年眦目欲裂,正欲挣扎,胡媚世曲肘顶胸,飞快转向,以其背门挡下接连射至的袖箭,觑准林间黑影将出,按在腹间的左手捏碎最后一枚”血火封“,把迸发高热的火球塞进岑华色嘴里,一把将他推了出去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等在兑换之间所换的”碎心箭“机弩,蓝图出自”猿臂飞燕门“,巴掌大小的机关弩一次装填,能发五枚两寸长的箭钉,绞紧的机簧之力十分凶猛,一丈内是致命杀器。从她们也换了另一种名为”蝎蛇五步终“的箭毒来看,四姝之箭肯定是淬了毒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烈火灼喉,岑华色手足狂舞,随即七窍喷火,头颅被倒卷而出的火舌吞噬;踉跄嘶嚎的凄厉模样,连追兵也神为之夺,柳玉蒸惊叫窜逃,唯恐被满头恶火的鬼怪所攫,一旁的海棠、玉簪二姝驻足怔望,俏脸刹白。

        胡媚世伤势沉重,已受不住第二枚”血火封“,索性以岑华色阻挡追兵,趁其不备,奋力爬上亭阶,腰腿却被两枚弩箭射中,忍痛缩到青石墩后,堪堪避过了原本照准背心的第三枚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别发愣!”柳玉骨一剑斩落岑华色的火焰头颅,余势所及,火鞠似的脑袋远远旋出,断首处鲜血狂喷,被远处瀑布的激泉水风兜头一浇,仿佛下起血雨,溅得众姝满身殷红。”今夜任务若失败了,你们还想有活路么?”

        海棠、玉簪如梦初醒,再不犹豫,径往泠水亭扑去。

        忽听一人叫道:“姊……那大师傅呢?你也要杀么?”喑哑间隐带哭音,正是其妹柳玉蒸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一脚将残尸踹倒,冷冷道:“活着回去,你才能想这事。任务失败,死于此间,就什么都不必想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从海棠杀死玉茗,到姐姐对二师傅痛下杀手,一路所累积的巨大压力和迷惘此时全成了不满,一股脑儿爆发开来,柳玉蒸正欲辩驳,蓦地头顶一团乌影挟香风掠过,亭前海棠、玉簪闻声回头,却被来人掌劈足勾,接连摔飞出去,快到不及看清她是如何出手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寒着脸迎敌,那人松脱与破魂甲相连的钩索,从背门解下子母双剑,连剑带鞘换过几招,随手一架,柳玉骨的双剑便难进分许,也抽不回;云开月来,映出一张绝俗艳容,柳玉骨一凛:“是你……应风色的女人!”

        来者正是鹿希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她晚于柳家姊妹离开主屋,轻功却比她们高明,中途抽身办了点事,总算在泠水亭前赶上。

        听得柳玉骨之言,唇勾微扬:“按这说法儿,你便是龙大方的女人?”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眉眼一狞,不知是觉得”龙大方“三字大有贬意,还是被当成龙方飓色的附属品,心生不满,切齿道:“……让开!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凭本事啊。“鹿希色淡道:“还是你就这点本事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们这些奇宫弟子,总以为自己最强,好勇斗狠,以力服人,却不知有种本事,叫‘众志成城’!”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忽然一笑,直是明艳不可方物,双剑微转,雕錾精巧的鸾凤剑格骤然弹出一爪,牢牢箝住鹿希色的子母双剑;就在同一时间,海棠和玉簪一左一右,点足跃起,打算直接越过雕栏,扑入亭中!

        不受亭阶所囿,双姝距离分得极开,就算鹿希色拦下其中任一人,也决计阻止不了另一位,这份默契与临场判断委实令人击节赞赏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会在兵器目录里挑中这对凤首短剑,不仅仅是因为与她在”现实“中所用的青鸾双剑形制、分量相差仿佛,更是看上了剑格暗藏的爪形机关,一如那碎心箭机弩,只要是她觉得好用的器械,下一轮便是全员配置,以提升存活率。

        为充分驾驭这两根爪枝,她还换了部《十手谱》,钻研铁尺挡架路数,加上她人高马大,膂力不逊男子,便无机簧箝锁也不易挣脱。鹿希色与之角力,罕见地被推退两步,益发焦躁,暗提一口真气,并掌推挪运化,带动四柄长短剑器匡啷啷地一阵圈转,齐齐插入地面,使的正是《天仗风雷掌》的那式”雷风欲变“。

        刚柔倏转、浑无迟滞的奇诡变幻,直到剑尖入土,嗡嗡颤摇,柳玉骨都没能回过神。

        鹿希色小退半步,玉手连扬,身在半空的海、李双姝惊呼坠地,海棠捂着右臂,指缝间鲜血直流;李玉簪却是直挺挺摔落地面,差点痛晕过去,左大腿插了柄柳叶飞匕,血珠不沾,在月下闪着慑人寒芒。

        鹿希色右手食、中二指夹着第三柄薄匕,”唰!”直指起身复来的柳玉骨,青汪汪的匕尖距咽喉不过分许,能见雪肌上泛起连片娇悚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动也不动,眦目乜斜,一个字、一个字地说:“……你待如何?”

        鹿希色其实不讨厌她,甚至有些欣赏——比起应风色以外的奇宫之人,柳玉骨明快果决,头脑清楚,做判断时不掺杂个人情绪;她杀胡媚世不管出于什么心情,首先是为了完成任务。

        功败垂成,其余都是空谈。

        可惜胡媚世不能死。

        今夜的降界彻底脱离了预定的计划,人、事、时、地……通通都不对,羽羊神不仅玩弄九渊使者,连同僚也一并坑害,它若不是发疯,便有不得不然的理由。

        它要杀的人身上必有答案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燕无楼一定得死,鹿希色别无选择。此人须死于龙庭山外,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,剩下的只能寄望从胡媚世身上撬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有些事我想问她——自然是私底下。“鹿希色淡道:“你们退到曲廊转角的那处厢房去,我留她一口气儿让你们动手,击杀的点数我可以不要。“反正今晚也没有能计算点数的人,女郎不无恶意地想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露出明显的动摇,樱唇开歙,声音却被瀑布水声所掩。

        鹿希色身姿不变,匕尖稳指她喉间,视线下意识地在她姣美的嘴唇上停留了片刻,已足够柳玉骨扣动机括,弩箭”飕!”射中鹿希色,女郎连哼都没哼便翻身栽倒,箭势似将她撞飞些个,蜷曲的身子重重撞上亭阶,便即不动,湿濡长发披覆面庞。

        压力倏空,柳玉骨才觉腰腿有些软,深吸了口气,转身拔起一柄凤首剑,遥见柳玉蒸兀自目瞪口呆,恨不得扑过去搧她几耳光,此际却无余力可供挥霍,明眸锐扫,沉声喝道:“完成任务!”海棠、李玉簪咬着牙,撑剑起身。

        泠水亭中,胡媚世即将爬过另一头,身下拖了道怵目惊心的长长污红,宛若以麈尾蘸血书就。

        她大半截身子早已麻木无感,全凭一股”不能死在这儿“的意志撑持,爬着爬着,突然间再难寸进,福至心灵,不知哪来的气力扭过螓首,见柳玉骨一脚踏在她腰背之上,举剑摆出击刺的架势,喃喃道:“叛……叛……”那个”徒“字却怎么也吐不出,不知是力有未逮还是心有不甘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咬牙道:“是你们先辜负了我们的信任,‘二师傅’!”正欲出手,身子一软,仰天倒落;失去平衡的瞬间,踏在胡媚世背上的足尖本能向前一蹴,竟将趴在血泊中的赤裸女郎踢出泠水亭,被血浸透的乌氅在湿濡青石板上浑不受力,比雪橇还滑,胡媚世就这么滚下亭阶,余势不停,裹着氅子滑过厚厚的深苔湿地,一路飞出了崖角!

        千钧一发,一条藕臂向下一捞,堪堪攫住胡媚世,被她的下坠之势扯得一沉,迸出”呜“的一声痛呼,鲜血混着飞瀑激沫蜿蜒直下,淅淅沥沥流了胡媚世一脸。

        若非胡媚世已失去意识,当能瞧见救命恩人,竟是方才在亭外被暗箭放倒的鹿希色。

        其时柳玉骨无法瞄准,全凭感觉,鹿希色幸运地未被射中要害,袖箭贴肉削过胁侧,卡于负剑用的革带,留下三寸来长的细锐伤口,直到鹿希色抢出崖角捞住胡媚世,才被彻底撕裂开来,皮肉伤这下成了深创。

        撕裂的肌肉施力不得,兼且剧痛难当,鹿希色无法单臂将胡媚世吊起,攀住苔岩的另一手也稳定下滑中,不知不觉间女郎半身探出崖角,全然顿止不住。

        (可恶……可恶!)

        那枚该死的袖箭必然淬了毒,她趁柳玉骨等没留意,悄悄服了一枚清毒解热的丹药,但天下间除西山道的”天涯莫问“敢称万毒必解,其余毒物均需对症的解方才能救治,那枚价值五百点的”碧血丹“效用极其有限,最多就是撑到无面者找到她,把她抬到与羽羊神合作的那位神医处。

        之后的发展,自是完全出乎女郎的预料。

        柳玉骨等四女失去意识,必是使者体内埋藏的”连心珠“所致。这种令人瞬间昏迷的手法,正是降界得以成立的重要依凭,但胡媚世还未死,不可能是因为降界结束,羽羊神才发动”连心珠“机关,派出无面者清场。莫非——(不行,没力气了……)

        她一直是顽强的斗士,不轻易向对手屈服,但体力流失的速度,快到她不及反应。

        视线模糊,右臂麻木到感觉不着,无法控制五指开握;感觉像是穷尽了一切努力,实际上那些只发生在她昏沉的小脑袋瓜里,除了慢慢被拖下,现实里她什么也没做。

        应……应风色,我……我要死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你……别来,要……活得好好的,要……记得我,别忘记曾有一个人……曾经我是那么的……

        ——对不起。我不是为了你死的,我应该要那样才对。

        (……应风色!)

        女郎猛然睁眼,摊成了厚厚两堆的饱沃双峰急遽起伏。湿气像有形之物,几乎封住口鼻,鹿希色怀疑自己是被水汽呛醒的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躺在靠飞崖这侧的亭阶下,才想起身,右胁便热辣辣地痛起来,是很难忍住不出声的程度。

        创口连着浑无余赘的蛮腰,被整圈黑布紧紧捆扎,透出清洌药香。

        熟悉的气味令她放下心来,鹿希色明白是谁赶在无面者之前——如果会来的话——救了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主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“噤声。“泠水亭内,黑衣蒙面的修长男子正检视着胡媚世的伤势,随口打断了她。”降界纵使乱了套,毕竟尚未结束。你应该同她们一样躺着不动,直到其中任一人起身,才不会被不该发现的人发现,你身上并未安置‘连心珠’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鹿希色默不作声。

        男子半天没等到她回话,舍下胡媚世,转头蹙起白眉:“昏过去了?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主人让我噤声。”

        “你几时这么听话?”男子淡淡一哼,听着不像生气的模样,继续低头处理胡媚世的伤势。”状况不明,你且在此躺着,静观其变。我将她安置好,便来一探羽羊神的虚实,你切莫轻举妄动。不要忘了,这里仍是降界。“将包扎好的胡媚世横抱起来,就这么走出小亭,走过鹿希色身边,如信步闲庭,忽然就消失在瀑雨潺潺间,仿佛融化在夜幕深处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是了,那道狼烟很聪明。“在男子的形影彻底离散之前,这是他抛下的最后一句话。鹿希色知他不轻易夸奖别人,由此可见羽羊神这一回,是狠狠摆了众人一道。

        胡媚世的重要性不言可喻,她不担心男子突然回头,但仍静静躺了盏茶工夫,才忍痛起身,扶着亭柱深呼吸几口,耐着性子调匀气息,这才拔起插在地上的子母双剑,循曲廊往主屋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——降界并没有结束。

        连蒙面男子也这么说,此事应无疑义。这轮降界按照四位羽羊神商定的脚本,应发生于始兴庄龙方本家——也就是龙大方的老家。

        龙方太爷死后,旁支分家欺长房无人,豺狼般拥上,打算瓜分这块腴肉,但过没多久,这群闹哄哄的吸血虻又缩了回去,据说是有嵧浦城那厢的豪商介入,帮着处置了龙方太爷的财产,钱都归到龙方飓色名下。

        是以他在山上多年,从不用为束修发愁。

        始兴庄的祖宅无论如何不能卖,遂成贪婪亲戚少数得手的战利品。现今盘据之人以本家自居,便撞在龙大方手里,杀人越货料想不会犹豫。

        羽羊神显然窜改了脚本,瞒着其他同僚将使者移来此间,鹿希色是直到看见了燕无楼,才确定事有蹊跷,毕竟燕无楼与龙方本家毫无瓜葛,决计不能出现在始兴庄,这点鹿希色再清楚不过。

        她趁着追柳玉骨等出主屋之际,四下无人的当儿,以手边能即时取得的克难材料,悄悄升起一道狼烟,寄望蒙面男子若于左近搜寻,见烟而至,知使者被移来此地。

        也可能是连心珠的机关一发动,四位羽羊神的追踪玉牌上皆有显示,蒙面男子才找到这里,但他刻意向鹿希色提起狼烟,是不想让她往”发动连心珠“的其他可能多加臆测。

        譬如打破小召羊瓶。

        那名唤”小召羊瓶“的昂贵道具所藏,其实是简单的术法装置,能在一定范围内发动”连心珠“,让追踪玉牌有所感应。如此一来,当值的羽羊神便能赶到使者面前,完成布置后,再将他们唤醒即可——这就是”召唤羽羊神“之术的真面目,说穿了不值半毛钱。

        羽羊神为窜改脚本,不惜隐瞒同僚,绝不会主动发动连心珠,以免其他三位的玉牌感应方位,找到这里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所有使者突然昏迷,只有一个可能:应风色砸碎了小召羊瓶。

        应风色需要她。

        不管是什么原因,她都必须立刻赶到他身边。

        …………

        应风色在一片漆黑中睁开眼睛。

        这感觉常怪异,明明是无光的、漫无边际的黑,理应伸手不见五指,他却能清楚看见东西,尽管什么也没有——再一次的,”能看见东西“和”什么也没有“两个自相矛盾的概念和谐并存,并未动摇他对自身的认知,也没什么不方便之处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知道这儿是什么地方。

        识海中窥见鹿希色那回,他对周遭的感觉便是如此。

        (我……是死了么?)

        应风色想不起睁眼之前的情境。每次要从梦境中醒来,梦中的世界便会天摇地动,随着”我在做梦“的念头逐渐清晰,梦无法继续维持。但这个梦不知为何非常强固,尽管已意识到”这不是真的“、”我在梦里“,甚至萌生醒来的念头,依旧稳若磐石,犹如置身于现实。

        一名青衫束袖的长发男子出现在面前,持金剪子修剪花木,偶尔也提木桶杓子浇水施肥。

        做这事的庄稼汉不免给人脏兮兮的感觉,但男子穿着再随意,趿着木屐乃至赤脚,都给人笼罩光晕的出尘之感。

        若世上真有天外谪仙,就应该是这个样子了。

        那人浇着浇着,突然意识到他的视线,两人对了一眼。

        男子笑起来,像是明白了什么,随手将木杓搁在桶里,拍去掌中泥土,饶富兴致打量他,连连点头,啧啧有声,半晌才扬起嘴角,很佩服似的,怡然道:“风儿,不容易啊!能将识海锻炼到这等境地,形神合一,若有实质,性功已有小成,难怪如此,难怪如此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这声音……很熟悉。

        应风色回过神时,见男子蹲在自己身前,亲热地摩挲着自己的发顶。

        这在他人做来稍嫌粗鲁随便的举动,不知为何被他弄得十分自然,仿佛本应如此,应风色甚至有些舒服,像老家那头被搔肚皮的小黄狗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知道这人是谁了。

        就算他们曾经见过,他也不该记得,毕竟那时应风色太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但男子的笑容真实温暖,像曾这样摸他的头几千几百次,亲近之感冲上脑门,在鼻腔里化作阵阵酸楚,鼓励他把满腔委屈发泄出来,毋须忍耐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叔……”应风色倔强咬唇,眼泪却不争气地扑簌落下,仿佛断了线的珍珠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叔叔……”

        应无用仍是眯眼微笑,宠溺地摸他的发顶,和声道:“我们终于见面了呢,风儿。”